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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漠,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甘肃省专业作家,国家一级作家,被甘肃省委省政府等部门授予甘肃省优秀专家、甘肃省领军人才、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、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等称号。 雪漠的文学代表作为长篇小说《大漠祭》、《猎原》、《白虎关》、《西夏咒》、《西夏的苍狼》、《无死的金刚心》、《野狐岭》等,其学术代表作为代表作有《光明大手印》书系。其作品入选《中国文学年鉴》和《中国新文学大系》,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、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、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、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诸多重要奖项,入围 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和第五届国家图书奖,登上中国小说学会2000年中国小说排行榜。雪漠文化网网址:www.xuemo.cnEmail:xuemo1963@163.com QQ:417825705

【精选小说】雪漠:戏说凉州人的怪

2015-06-10 09:40 阅读(?)评论(0)

【精选小说】雪漠:戏说凉州人的怪

 

打井,说来简单:请来打井队,支个井架,用机器吊个沉重的钻头在地上一下下撞,“咣——,咣——”,撞开一个深达百十米的洞,再按上水泥圈,便成所谓的“井”了。

打井有二怕,一怕没水,花个上万元,添个干窟窿;二怕塌方,折腾好多天,“轰隆”一声“井”不见了,连打井队的钻头也不见了,劳民伤财,最是晦气。

每天,瞎仙就在井上唱曲儿,唱出满屋笑声,图个吉利。

老顺爱听曲儿,更爱那种味道:一屋人,一屋烟,一屋说笑。茯茶喝来很过瘾,说笑声便格外有劲。谈谈古,论论今,都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诸葛亮了。距井房还有一段路,老顺便有了熏熏的醉意。

三弦子响了。这浑厚的熟悉的弦音哟,能渗入血液,渗入骨髓,像山药米拌面一样,舒坦地熨老顺的心。一听到它,所有的不快和阴沉便像拉远的镜头一样模糊了,成为一星昏黄的暗晕。

掀开门帘,一股呛鼻的烟味扑面而来。屋里尽是男人。因为打井最忌讳女人。北乡好几个村的井打到半截塌了,据说就是女人们上了井的缘故。女人们身子脏,尤其在身上来红的时节,会“冲”了保佑井平安的善神比如土地爷等。为了求神灵保佑小民扎紧喉咙挤出的票老爷打的井平安,村里宰了三头猪,三只羊,三只大白公鸡,请三位师傅祭了神。虽说三牲全进了人的肚子,变成粪便屙到圈里,但神喜了是肯定的。神喜的标志是人喜。祭神那日,男人们都喝得熏熏大醉。没有谁惹出不快。只有瘸五爷喝了点酒红了眼睛。那不知趣的尿水还没掉出,就经孟八爷提醒化为带泪的笑了。而后,队长孙大头扯着嗓门叫男人们都管好自己的“妈妈”,一个都不准到井上来。他强调了一句:“谁出了事谁负责。”

因为没女人,屋里没有大的喧哗和叽咕。男人们坐在铺了麦草的地上,边抽烟,边喝水,边听瞎仙毛乎乎的口里吼出的裹带着烟味的左嗓子声。

瞎仙是半路出家的。他本是个猎手,据他自己说能枪打飞蝇。打下的狐子能拉一汽车。这话很值得怀疑。因为一提起他的枪法,孟八爷总爱耸鼻头。十年前,瞎仙装枪时,不知怎么引发了膛里的火药,把他两只贼亮贼亮的眼珠给毙了。好在他识字,瞎前看的闲书多,一入道,就比寻常瞎仙高一个品位,因此自视甚高,一提别人,便耸鼻头,久而久之,鼻头上竟耸出了一个肉桩。

瞎仙唱的是一个叫《红灯记》的贤孝。讲的是一个叫孙吉高的穷书生与一个叫赵兰英的女子的爱情故事。此时正唱到赵兰英的后妈把孙吉高骗到楼上,用刺条打,黑醋喷。瞎仙唱得充满深情,龇牙咧嘴像在挨刺条。

瘸五爷见老顺进来,招呼一下。瞎仙也把那双白乎乎的眼仁对准他,脸上露出打招呼的表情;手却不停,继续把那甘霖似的弦音洒在老顺的心头。

瞎仙唱了一阵,放下弦子。打井师傅递过一支烟。孟八爷接了,放到瞎仙手中。瞎仙闻闻,夹在耳朵上,仍掏出自己的黑鹰膀子烟锅儿,用手捋几下,吧哒起来。咂一口,许久才吐出,手蒙在烟锅上,吹出烟蛋,捻碎。

因沉浸到贤孝的氛围中,老顺模糊了孟八爷们的一番高谈阔论,含糊地应几声后,才听到瘸五爷的声音:“就是,一万哩。乖乖,想都不敢想。以前,一斗麦子就能换个婆姨。”

“没治。一锤打个肚儿里疼,多少也得要。”北柱爹说。

老顺端起孟八爷的茶杯,让入口茶水在唇齿间弄出一阵惬意的唏溜声后,说:“嘿,人真是活苕了。没儿子盼儿子,有了儿子愁媳妇。啥意思?还是计划生育好。省得老子的头发往白里愁。”

“月婆娘放了个米汤屁。”孟八爷鬼似的笑了:“没一点味道。也没见谁一尻子压死个娃子。填狗肚子的,还不都是丫头片子?”“就是。昨夜里,不知谁在乡政府院里放了个月娃娃……当然是丫头……死命哭,可谁也不去抱……听说民政干部想抱,乡长说不能惯那个毛病,你一抱,以后生下丫头都往乡上送,还了得。就没抱。嘿,……听说冻成个紫蛋。你说,这世道。”

“就是,这世道。”男人们齐齐叹气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北柱爹说:“人心都是肉长的,人家乡长也有难处……听说为上粮,就叫上头骂了个驴死鞍子烂。嘿,不硬手不成哟。”

孟八爷说:“也难为了他们,吃啥饭,就得干啥事。……他们也得吃饭呀。”

“就那几棵糇食,一上,喉咙扎住算了。”瘸五爷捋几根黄须,叹口气。

北柱爹笑道:“哟?你抱个尻子亲嘴能吸(细)出屁来。连个馍馍都不吃,顿顿山药米拌面。省不下,谁信呢?”

 “就是。”孟八爷接口道:“听说瘸五爷放个屁,还要朝后望,看喷出米颗来没。省不下,谁信呢?”屋里人笑了。

“省下个屁。这儿省下,那儿又出去了。打井啦,电费了,这个费,那个税的。上了几千斤粮,领了个屁胡子钱。都扣了。我还愁明年的化肥呢--五子的媳妇还顾不上提。省都这样。不省,怕是连裤子都穿不上了。”

老顺说:“省是省不下的。纵然全不吃,能有几个钱?土里咋刨,也不过刨几个麻钱子,能刨出金元宝?能挡得住你刮一碗,我挖一勺的。”

“反正这日子越过越难了。”瘸五爷说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“听风水匠说,”瞎仙说,“凉州城广场上的那个铜马不好,那么高,那么大,头朝西,大张着口,把西营水库里的水喝干了,收成当然不好。”

“咋说呢?”孟八爷笑道:“永昌人却说那铜马大张着口,吃永昌的草,粪却屙在武威。说是把永昌吃穷了,把武威屙富了。就想了个法儿,塑个金牛,头朝武威,想把马牴回去。”

打井师傅哈哈笑了:“就是。我见过那牛,拧个脑袋。那阵候,真像牴人。”

“闲的,闲的。”瞎仙晃着脑袋,“永昌是啥?草湖滩。武威是啥?金华之地。当初牛鉴当大清皇上的老师时,问武威咋样?牛鉴说是金华之地。皇上就说,好,金华之地,就多征粮。又问胡阁老,永昌咋样?胡阁老怕百姓太苦,就说是草湖滩,百姓苦焦得很。皇上就少征粮。结果,嘿,武威百姓苦是苦了些,可是皇上封的金华之地。永昌可真成了草湖滩,到处是芨芨墩。”

孟八爷说:“啥金华之地?死要面子。那些官,都拔了屌毛栽胡子,只顾自己威风,不顾百姓疼痛。”

瞎仙说:“还不是老百姓惯的。嘿,凉州人干正事没溜子,巴结起人来可一套一套的。”

“怪就是怪。”打井师傅说:“说穷吧,外地人挣凉州的钱和扫树叶一样容易。不说高技术啥的,就说粗活:好木匠,外地人;好裁缝,外地人;好理发的,也是外地人……就连卖老鼠药的,也是外地人。凉州人死了?说有钱吧,可都叫穷;说没钱吧,叫外地人扫树叶一样往怀里扫。怪事。”

“就是。”“就是。”

瞎仙说:“风水不好。听说凉州城原来要在四十里堡修。一天,来了一个外路道人,一看大惊,说,老天爷,城修到这里,哪有外路人的活路,就偷偷把城桩移到现在的地方。地方官以为是神挪的,就修到这儿。这下,嘿,成外路人的天下了。凉州人,屁打胡子,卖苦力去吧。出西口,上新疆,还多少能撩活几个。想挣南方人的钱?门也没有。”

瞎仙的话引来一屋子叹气声,仿佛他们本是百万富翁,叫那贼道人一鼓捣,一下子成穷光蛋了。

 

 

——摘自长篇小说《大漠祭》 雪漠著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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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最后修改于 2015-06-10 10:51    阅读(?)评论(0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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